等雪停 - 等雪停 第10节
男孩踩雪跑来,弯了膝盖,匍在他脸侧问他,“叔叔,你没事吧。”
“没事。”
蒋勋不愿他看到自己这副模样,侧过身子,用头拱在石砖上,右手撑地,拼命想借力让自己支起上身。
然而他太瘦弱了,瘦弱到几乎无力承托自己的重量。
一下手不稳,又重重摔回雪里。
这一次摔得狠了,整个脑袋撞上冰面,轰隆作响。
蒋勋咬牙,吸着鼻腔里的铁锈味,忽然想到了那只飞蝇。
“叔叔,你的额头流血了。”男孩伸出手指触上蒋勋的额头。
蒋勋本能地躲闪,啪得挥开他的手,哑声说,“别碰我。”
仿生手没控制好力度,男孩手被打到一边。他张了张嘴,“叔叔...”
雪落无声。
蒋勋偏过头,语气沉下来,胸膛一起一伏,“我不是故意的,你走吧,我不想吓着你。”
“没关系,你没吓到我。”男孩歪过头,扑扇睫毛瞧他。
蒋勋被他瞧得不自在,垂眼,恍然发现他是在看他的手。
他的脸在一霎感受到了滚烫,猛地拉过衣袖说,“你怎么还不走。”
男孩又看了看他,然后突然趴在他耳边悄声说,“叔叔,你是变形金刚吗?”
“你说什么?”
“你是变形金刚对不对...我看到了...你的手,是银色的...你会变身对吧!”
蒋勋扭过脸,对上他雀跃的眼神,“你觉得我是变形金刚?”
“对!我妈妈跟我说过,这个房子里住了一个神秘的人,我猜那个人就是你。”
说着,男孩竟随他一起躺了下来。
他躺在他的身边,好奇地从上到下观察着,像是在研究他“变身”的秘密。
蒋勋僵着背,表情不明不暗。
男孩的眼神装了太多的清澈,不带有一丝怜悯或是嘲笑。
然而当他的目光移到蒋勋的腿上时,蒋勋还是下意识地绷紧了膝盖,想躲开他的眼睛。
他开始懊悔,懊悔自己出来前没有佩戴假肢。
男孩看见了他空空荡荡的裤管,他惊呼了一声。
就在蒋勋以为他要像其他人那样说出什么让他生厌的话语时。
他却听他说,“我就知道!你就是变形金刚!叔叔,是不是你平时怕坏人发现,所以故意要把腿藏起来?”
“…”
“像擎天柱那样,等遇到危险的时候,再一下子变出来,变成武器,打赢怪兽是不是?”
男孩翻过身,两手托着下巴,又问,“叔叔,你变身的时候累不累?我妈妈说,做变形金刚很辛苦的,要天天打怪兽,受伤了也要靠自己修理。对了叔叔,你除了腿能长出来,还有什么地方能长出来呀。”
蒋勋耷下头,没回答他的问题。
他回答不了,所以只能利用大人惯用的回避的办法,转了话题问他,“你妈妈是谁。”
“我妈妈...就是我妈妈呀。”
蒋勋呼出一口气,“我是问,她叫什么名字。”
“喔,她叫傅云娇。”
“姓傅?” 蒋勋想到那位新来的傅阿姨,“那你叫什么?”
“我?我叫傅友宁,小名叫小也。”男孩坐起来,手指在雪上写道,“小是很小的小,也是...”
也字刚写出一竖一横。
对面有个身影越来越近。
“小也?” 傅云娇提着一柄扫帚,脚下走得慢。
小也嗯了一声,回过头冲她笑,“妈妈!”
傅云娇刚在后院扫完雪,鬓边碎发结了一层白霜,她问,“你怎么坐地上?”
小也扬手说,“妈妈,你快来,看我见到了变形金刚叔叔!”
“嗯?” 傅云娇顿了下,抬眼看见小也身边倒落的轮椅,心惊道,“蒋先生?”
他们身边,外套,毛毯,七零八落,两只滚轮在半空转圈。
傅云娇不知道这会蒋勋怎么会从楼上下来,她丢了扫帚,匆忙跑上前。
蒋勋看上去跌得不轻。
傅云娇扶起轮椅,把毛毯铺在上面,对蒋勋伸出手说,“蒋先生,我扶您起来。”
蒋勋别过头,嘴唇抿成一条细线,没和她说话。
傅云娇以为蒋勋是嫌自己戴着的手套不干净,她摘了塑胶手套,搓热双手,再次伸向前,“蒋先生,地上凉,您这样容易感冒的,我扶您起来吧。”
蒋勋还是不说话。
肉丸子围在傅云娇身边打转,小也先站了起来,他拍拍手说,“妈妈,这个叔叔不用你扶的,他会变身,他可厉害了。”
傅云娇看了看蒋勋,又看了小也,好像明白了什么。
蒋勋可能是不想在小也面前暴露他的狼狈,又可能是有别的什么原因。
而他不吭声,傅云娇只能猜到前者。
她想了个办法,弯腰对小也说,“小也,你先把肉丸子牵去后院好不好,妈妈把他的窝打扫干净了,你带他进去玩一会吧。”
“可是妈妈,我想看叔叔变身。”
“叔叔只有在遇到危险的时候才能变身,现在很安全,他不能暴露自己的超能力,小也乖,你快带肉丸子过去吧,妈妈还要抓紧把前院打扫呢,你不是也想等我打扫完就陪你一起看动画片的吗。”傅云娇哄他。
小也挠了挠帽子,想了下说,“好吧,那叔叔你下次变身的时候记得喊我一起看哦。”
蒋勋低着头,微不可闻地回应,“嗯。”
树枝上的雪扑扑地落,蒋勋睫毛蒙上一层绒花。
在白茫一片中,他瞥见那个女人第三次向他伸了手,
“蒋先生,他们走了。”
她话音很轻,落在蒋勋耳边,忽远忽近。
蒋勋挪过眼,看她。
她的轮廓泛着光,眉眼温润清淡。
淡得宛若笼在云雾中的青山。
发是乌黑的,脸却红得娇嫩。
从头到脚,哪有一点是他想象中那位傅阿姨的样子。
灌进领口的雪化了,有凉意渗进蒋勋的体肤,他一开口,连声息都冷淡到极点。
“老李呢?”蒋勋问,任傅云娇的手悬在空中。
“他去送阿有下山了。” 傅云娇没收回手,说,“蒋先生,家里现在只有我一个人。”
言外之意,此刻除了她,没人能再施以援手。
他要么继续躺下去,要么就得借她的力。
冷风刮过,蒋勋胸口憋进一腔寒气,残肢隐隐作痛。
“蒋先生。”那女人又念他的名字,语调没太多起伏,“如果您不愿意起来的话,那要不我陪您一起坐会吧,总不能让您一个人受凉。”
她说着,作势脱下围裙,也要在他身边躺下。
蒋勋怔住,算是懂了她儿子不按常理出牌的性格随谁,喝道,“别,你别动。”
他不想她碰他,更不想她接近。
傅云娇微微停下动作,似乎在等他把话说完。
她很清楚,蒋勋是不会同意她这个无理的提议的,所以才想以退为进,试着让蒋勋同意她的搀扶。
蒋勋深深盯着她,傅云娇看清,蒋勋的瞳孔是深棕色的。
他的目光谈不上多友善,但傅云娇没躲开,她平静地回望着他。
远方有灰雀啼了一声,悠悠地,回荡过来。
一种蚁噬般的疼痛从蒋勋骨缝里苏醒,他挪开视线,半边脸陷入阴影,过了好一会,才说,“光靠你一个人扶不动我,你把轮椅推到我左边,固定好轮子,用你的重量压上去。”
傅云娇没多问什么,照他说的做了。
她单膝压在轮椅的毛毯上,翻开手掌,面朝蒋勋。
蒋勋翻过身,左手攀上轮椅脚踏,右手手肘从袖子里探出,搭上傅云娇的手。
傅云娇眼底闪过一片银光,她握了握那些冰冷的手指,有点不真实的触感。
蒋勋蜷起指尖,一双瞳仁逆了光,说,“我数一二三,你用力往后拉我。”
“好。”
“一二三...”
两人皆在数到三的刹那发力,蒋勋屏息聚气,猛地挺起上半身,在傅云娇连拉带拽的作用下,终于垫脚站了起来。
蒋勋起身的片刻,傅云娇才发觉,原来他有这么高,高得遮住了她眼前一大半光。
他的左腿裤管被风鼓起,摇晃得像面旗,傅云娇瞥过一眼,匆匆把视线转移开。
蒋勋脚趾发麻,他忍着,单腿蹦了蹦,扶上轮椅把手。
他的背上薄薄一层,都是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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