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稷山河剑 - 社稷山河剑 第118节
两人说话间已穿过后院的回廊,走到一座曲水环绕的亭台。
男人走进水里,洗濯脚上的污泥,说:“是不是狐族的你总该清楚。”
王道询忐忑不已,颤着声道:“那男子身上妖力不显,我又不敢靠得太近,是以不敢把握。”
男人面露不悦,甩了甩手,簇簇水花飞溅开,在湖面泛起层层的波纹,他斥责道:“为何不走近听?”
王道询张了张嘴。
因为担心又被抢马。那狐族根本不讲道理,活似个土匪。
他正要转开话题,免得男人追责,天上飞来一只苍鹰,盘旋在高空,振翅鸣叫。
王道询朝男人行了个礼,伸手将它招来。
黑色的猛禽停在他小臂上,乖顺地收拢翅膀,蹭向他的脸。片刻后王道询点头,一扬手将它放走。
男人已等得有点不耐烦,从湖水里走出来。
王道询再次躬起身,诚惶诚恐地答道:“主子,属下怕打草惊蛇,派了个人过去偷听,若是猜测不假,那男子的真身该是三足金蟾。与那女狐的关系很是亲密,以师兄妹相称。二人自己说是奉命过来寻人,意外在妖王手下吃了点亏。”
王道询语速急促地道:“主子,那狐族二人弥留昌碣不知是作何打算,我等是要装不知情,还是……”
“是三足金蟾啊!”男人接过一条巾帕,擦干手上的水渍,愉悦笑道,“三足金蟾这样的瑞兽,这时候出现在我昌碣,倒是一种吉兆。他们九尾狐一族,历来明哲保身,不与人交恶。既然只是顺路过来寻人,就让他们留着,你好好招待。若是真在昌碣附近将小公子找到了,狐主也得承我这份情。呵,他们自诩是白泽的门生,总不能忘恩负义吧。”
王道询暗暗松了口气,应道:“是。”
傍晚时分,倾风二人终于踏进昌碣。
昌碣的主城倒是比倾风想象中的繁华,也没有她预料的那般乌烟瘴气。只是楼层建得都不大高,建筑的风格也与人境有些微的差别。
彼此的文明相隔了三百多年,连喜好都有所不同了。
倒是一样的热闹。香粉的气味飘满了街道,酒肆前行人络绎不绝,两旁的商贩挑着担子大声叫卖。看着一派和乐,与城外的村庄恍有天壤之隔。
倾风逛了一圈,寻到一间商铺,准备把林别叙的那把金扇子给卖了。
第134章 千峰似剑
(我给赵余日他们送点吃的)
铺子里人不多, 只有掌柜与一个扫地的杂工。
柜子上琳琅满目的饰品都有,倾风目不斜视地过去,敲了敲桌面, 问:“金子收吗?”
掌柜放下账册,不着痕迹地打量二人,笑道:“收的。”
“你看看,能卖几钱。”
倾风将扇子放到他面前的桌案上。掌柜两手拿起来,端详一阵,态度谦恭地回道:“这个我做不了主, 得去请示一下东家,二位请稍坐。三郎,给两位侠士上茶。”
倾风一路上喝了满肚子水,再听见茶,便觉得耳边都有水声在晃荡,委托青年去买点吃食,晚些给他银子。
所幸他们铺子里有招待用的糕点,青年利索地端出两盘,摆在靠墙的几案上, 躬身请二人入座。
倾风刚一坐下,就听林别叙道:“你卖了我的扇子, 得给我送把新的。”
倾风想说那没用的东西白糟蹋什么钱?转念思及毕竟是人家的金子,爽快应道:“行吧。”
这一等, 就等了将近一炷香的时间。
外间天色彻黑, 沿街的商铺关了大半, 行人散去, 倾风也吃得半饱了, 掌柜才终于端着个托盘从后院走出来。
他拿起放在桌案上的金扇, 一并送了过来,弯着腰谦卑道:“二位侠士,这里共是一百两,已经兑成散钱了。二位看够吗?”
倾风拿回金扇,在指尖转了一圈,笑道:“这是什么意思?当我二人是抢劫的?”
掌柜没回倾风的话,而是抬头朝门外看去。
鬼火摇晃着在石阶上照出一条斜影,王道询恰好跨过门槛,远远站定,出声道:“狐君。这位先生。”
倾风没有回头,随手抓起一个空盘,朝他砸了过去。
她力劲不大,本是可以轻易躲开的,王道询老老实实站着,叫她砸了一下。
听到撞击的闷响,倾风才转过头看他,眼神没那么冷了,只是眉梢微挑,表示自己的困惑。
王道询冲那掌柜点了点下巴,后者将东西放下,领着一旁愣神的帮工退回后院。
王道询扯起个殷勤的笑脸,同倾风行了个大礼,情真意切地道:“昨日因误会冒犯到狐君,自省一夜,极为懊悔。方才听闻狐君进城,特意赶来告罪了。我主推崇狐主已久,闻我此番失礼已好生教训,命我为狐君备下一处宅院以示赔罪,希望莫因此事扫了狐君雅兴。”
他快步上前,从腰间摸出一枚铁牌,两手递上:“若是狐君还有什么吩咐,可直接去找街上巡卫的士兵转告,在下是昌碣城内负责巡警宿卫的一名武将。姓王。”
倾风瞥去一眼,犹自冷落着他,端起已经凉了的半杯茶水,凑在嘴边轻抿。
林别叙似有似无地轻叹,起身将腰牌接过,扶着王道询的手道:“将军实在客气。我师妹不懂昌碣的规矩,要是昨夜惊扰到了将军办案,我代她赔个不是。”
王道询忙惶恐作揖,客套了两句,推说之后还要巡街,借故走了。
倾风放下杯子,翻看王道询送来的东西,满意地道:“昌碣的人还挺懂事。”
她把扇子丢还给林别叙,又说:“就是这小妖的心眼比竹篮子还多,昨日我差点甩不脱他。”
林别叙笑道:“小人物自有小人物的活法,不勤谨些,哪里能在昌碣混到好日子过。”
倾风将几串大钱塞进怀里,拿起垫在下方的一张纸,塞进林别叙怀里,催促道:“看看,在哪儿。”
宅院建在城西的一处僻静街巷,周遭看着有些疏荒,院墙里摆了一排奇形怪状的石像,该是辟邪用的,但夜里长影交错,看着格外阴森。
里头的东西倒是一应俱全,连同换洗的衣服都给备好了,摆在院门入口处。
林别叙洗漱完毕,草草收拾了一阵,不觉月过中天,准备睡下了。
这几日风尘仆仆,一松懈下来,满身困乏。
静谧中,他听见外面传来一阵窸窣的响动,推门出去,就见倾风肩上扛着两袋米,正要往门外去,惊讶叫住人,问:“你去做什么?”
“我给赵余日他们送点吃的,之前答应过他们。”倾风单手推开木门,想到自己这几日里,除却昏迷的时间,还没机会能睡个安稳觉,不是赶路便是比武,不由惆怅道,“我这是什么劳苦命?片刻不得歇。”
林别叙皱眉道:“今晚送?走路送?”
倾风无辜眨着眼:“不然呢?”
赵余日他们村里没剩几粒米了,林别叙来去匆忙,不知他们窘迫。倾风陪着村里人挨过两天饿,对他们的贫苦很是感同身受。
她留在城里静养疗伤,不定这一晚村里就要有人饿死。
林别叙观她表情领会过来,浓重的睡意被沉郁的心情骤然驱散,只道:“那你早些回来。别叫巡卫发现了。认得路吗?”
倾风打了个手势,不再与他闲聊,闪身出了门。
从昌碣主城到人奴村庄,单凭腿劲还是有段路的。
倾风避开巡卫的眼线,片刻不怠,等赶到村外,离天亮仅剩不到半个时辰。
赵余日家的人竟还没睡,都聚在前厅,默不吭声,屋内也未点灯,倾风从窗口翻进去时,里外的人都被吓了一跳。
赵余日只看清个半边高的残影,当是个什么鬼怪,尖声叫道:“谁!”
倾风弹指一挥,点出一道妖火,照亮自己的脸。
边上的几人已利索地抄起家伙朝她扑来,看清是她,急急收回手,将武器放下时,面上还残留着狰狞的凶相。
倾风没喘平的半口气差点被他们堵回肺里,腰身一弯,将肩上的米袋摔到地上,甩着胳膊活动四肢。
重物落地,在火光里扬起一层蒙蒙的灰,屋内人这才注意到她背着的东西,赵余日心有余悸地捂着胸口,哑声问:“姑娘,你没事?你怎么还回来了?这些又是什么?”
倾风说:“米啊。给你们带的,你们先吃着。背了我一路,昌碣过来实在太远了,过两天歇歇我再给你们送。”
屋里围坐了六七人,除却赵余日年幼的女儿,该是一家子都在这里了。
倾风就近找了个空座,坐下来捶打酸痛的肌肉,奇怪道:“你们怎么都不说话?我还当屋里没人呢。”
赵余日不想她竟还惦念着自己,伤情未好仍连夜奔波,百感交集,想要道谢,可是一张嘴,声音嘶哑到难以成言,几乎是和着哭腔出来的:“谢谢姑娘。”
倾风见她情绪异常,视线转了一圈,发现其余人也是眼眶发红,显然先前闭门关灯就哭过几场,心下发凉,问道:“你们哭什么?那个赵什么杞的,还没下葬?”
赵余日背过身抽泣,说不出话,只顾得上摇头。
几名男子见倾风在,不好留在屋内,木讷地搬起米袋走出门去。留她们两个独处。
半晌后,赵余日整理好情绪,将脸上的泪抹干净,声线颤抖地与她解释:“早上传来消息,说是昌碣国运兴盛,城主心情好,决定在城里庆贺一番。前几日刚结束的比武,要再开几场,让我们每个村庄都选几个人出去。”
倾风怒容骤起,声音冷得堪比寒霜:“就是赵杞被打死的那种比武?”
赵余日低声道:“对。”
倾风吸了口气,神色冷峻地问:“谁被选中了?”
“我。”赵余日说出这一个字,两腿发软,摇摇晃晃地要倒下。
倾风听着不像是自己的声音了,好似是隔着层雾,从虚空传来的:“怎么姑娘也要去?”
赵余日抱着自己的手臂,只觉遍体发冷,从骨子里散发出的寒意,叫她不停地战栗,凄惨笑道:“本就只是为了取乐,难道真是为了比武吗?挑几个姑娘上去戏弄,他们看着更觉得有趣。”
倾风怒极反笑:“这帮畜生还挺会享受。”
她身上烧起把无名火,将什么冷静克制都给烧成了灰。五脏六腑里好似生出把尖锐的刀,直挺挺地立着,这股郁气不发泄出去,便如肉中刺,叫她血肉淋漓一片,大脑里尽是疯狂。
倾风霍然起身朝外走去,赵余日不知从哪儿生出的力气,一把扑过去将她拉住,因动作太急站不稳,摔在了地上,两只手也死死抓着倾风的衣袖,惨白着脸问:“你去哪里!”
倾风低下头朝她看去,眸中那股寒凉的戾气,暗沉地压在眼底,叫人看着便心头发慌。
赵余日被她吓得一怔,苦苦哀求道:“别去了别去了。姑娘,不要为了我去送死。昌碣城有多少人,你哪里得罪得起?何况村里还有那么多无辜的老幼,你为我出一时的头,留他们怎么办?”
赵余日的眼泪成片落在倾风手背上,温温凉凉,将她心头的邪火浇熄了大半。
倾风见她这幅惊恐万状的模样,手脚涌出滞重的无力感,张了张嘴,柔声说道:“我只是想去为你们说个情。”
赵余日不相信,巴巴地望着她。
“那我先不走了。”倾风觉得难受,握住她的手,带着她坐回位置上。
赵余日这才从窒息般的恐惧中逃脱出来,缓上一口气。看着倾风,又觉得自己太过卑贱,活得这般可怜,有种无地自容的羞愧,深深埋下头。
倾风也有点无措,为叫她放松,随意找了个话题:“我见昌碣城里也有不少人族。”
赵余日:“自然是有人族的,昌碣的妖族哪里能撑得起一座大城。可虽同是人族,他们是布衣百姓,我等是没有身份的人奴。”
她将两侧的乱发往耳后拂开,强行叫自己从记忆中找出详细的答案,仿佛这样能维持住自己所剩无几的体面:“这几个村里的人,有些是因灾荒逃来的流民,有些是被连坐的罪犯子孙,还有些是从别处劫掠发卖来的可怜人。城主不喜欢姓赵与姓陈的人,陆续也抓过几批,一并丢了过来。我们这个村子就全是赵姓人。”
倾风脸上肌肉僵硬,变了调地问:“赵跟陈?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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