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塘无常雨 - 芙蓉塘无常雨 第3节
崇苏点头。他和萧雪一起出门,把他的自行车提到楼下。萧雪出楼道口,外面的雨几乎已经停了。
“再见。”崇苏对萧雪说。他转身上楼,萧雪则蹬着他的新二手自行车,在潮湿的热意中一下溜出老远,离开了小区。
第4章 四
周日那天萧雪网购的东西陆陆续续都到了。贴墙纸耗去他大半天的时间,宿舍的空调太恐怖,叮一声打开就是强烈的霉味和灰尘扑面,差点把他毒死。还好买的制冷电风扇到了,萧雪再一次感谢伟大的互联网物流科技。
墙纸是干净的米色调,萧雪安置好所有家具和用品,一个原本近似毛坯的房间终于有了些温馨的家的样子。萧雪对自己亲手布置的新家很满意,他也累坏了,点了份外卖填饱肚子,吃完后把垃圾收拾进袋子,下楼扔垃圾,顺便消食。
暴雨过后,城中河道水位上升。周五那天晚上,萧雪听了一夜水流流经排水渠汇入河道的哗啦声响。但经过一天一夜后,暴雨的痕迹已被太阳蒸发得无影无踪。萧雪下楼扔完垃圾,再往回走时已出了汗。
小区的另一栋楼背面有个小卖部,门朝里,窗朝外,挑选商品得透过监狱似的铁栏杆往里艰难地望,扫码付钱后等老板把东西从栏杆缝里递出来。
萧雪热得不行了,买了根雪糕。
他吃着雪糕绕过小卖部,踩着墙边一条窄窄的阴影往自己住的员工宿舍走。墙根长出一簇小黄花,蔫了。
萧雪看一眼花,再抬头时,看见居民楼的门里躺着一双腿。
雪糕掉在地上,顷刻化了。萧雪吓得汗毛倒立,他定睛一看,那是一双老人的腿,深色薄裤,老旧的布鞋,一截脚腕露在外面,皱巴巴的皮。
正是午后,天太热了,小区里大多是老人,不会选择在这个时间出门。院里空荡荡的,显得那双腿格外突兀。
萧雪很快意识到可能是老人摔了。他跑上前去,果然看见一位老婆婆倒在地上,一双手瘫在地上发抖,嘴里发出沙哑的抽气声。
萧雪跪在地上,不敢碰老人,焦急呼唤:“婆婆,你还好吗?”
“有人吗?有没有人!”
老人没有拿包,萧雪翻她身上的口袋。他忽而嗅到淡淡的栀子花香味,目光在那件花色褂子的胸口处停留一瞬:一个金线绣的“红”字。
是那天笑眯眯与他打招呼、指给他早餐店在哪里还把他送到小区门口的婆婆。
萧雪从老人的口袋里翻出一小瓶降压药,但老人的身体在轻微地抽搐,神智也不清醒了,萧雪不敢贸然给她喂药。好在终于有人听到他的呼声打开门出来,一老头见到此景惊呼:“哎哟,这是怎么了。”
“糟了,梅红犯病了。”
“娃娃快去把小吕叫过来,她住五楼最左边,快去。”
几个老人围过来,萧雪跑上楼梯,一口气冲到五楼去拍门。那姓吕的阿姨是居委会的,原本在睡午觉,听到消息后蓬头垢面地跟着萧雪跑下楼。老人年纪大了,这一摔人事不省,大家都不敢碰她,又有人叫来了附近门诊的医生,几个老头老太摇着大蒲扇给昏迷的老婆婆扇风,不住叹息。
“梅红家里没人照顾,孩子一年到头不回家……”
老人躺在地上,摔得一身尘土,双眼发直,唇已乌青。萧雪在院门口等到救护车,引着车到楼下去,一番费劲把人抬进救护车后,吕阿姨坐上车跟着走了,临走前让萧雪回家。
萧雪浑身像被从水里捞出来,又是热汗,又是冷汗。他站在楼道门口的阴影里喘气,一张脸热得发红,头也晕晕的。
一旁老人说:“吓到娃娃了。”
“没事啰,人年纪大了就是这样,说不得哪天就走了。”
“别说这话吓唬小孩!”
“生死有命……”
萧雪擦了把汗:“我没事,各位爷爷奶奶快回去吧,外面太热了。”
老人们散了。
萧雪回到宿舍,抱了盆新衣服下楼洗澡。没到六点,还没有热水,萧雪直接冲了个冷水澡。水滑过湿腻的皮肤,汗液仍有温度,令流淌过的水都不让人感到冰冷。
他的胆子一直挺小的。小时候睡在老人身边,老人离世后,他住学校宿舍,男生们闹哄哄的,晚上鼾声磨牙声和梦话齐飞,他都能勉强忍受。因为要是让他回去那个空无一人的老宅去住,他会更加无法接受。
要不等正式上班后试着找人合租?可全县城大概都找不出比这里更便宜的房租了。萧雪洗完澡回宿舍又看了眼自己手机里的余额,再算一笔这几天林林总总买东西花出去的钱,萧雪刚冒出来的想合租的心就被自己掐灭了。
其实黑和鬼并不可怕。萧雪躺在床上抱着被子进入冥思状态:恐惧主要来源于多巴胺和羟色胺激素分泌,客观事实是——黑暗只是光线的折射,且世界上没有鬼。至于人死后灵魂是否会转化成鬼,又需要另一层验证;再说人是否真的拥有“灵魂”或者“精神体”这种东西,又是哲学史上对死亡的一种长久辩论,究竟肉体和灵魂是二元统一的两种独立存在,还是说人体就是一种纯粹的物质,由大脑这个神奇的超级计算机驱动,由于人脑的精密度过高而导致所有必然的选择都可以体现为偶然:一旦神经元抵达这个点,其他所有点就像代码路径一样全部湮灭。看起来是随机性,实际上是神经突触窜上的一条已有的岔路……
萧雪睁开眼睛。庞大的白色水汽朝他涌来,天穹如大雾倒流,自高空倾泻翻卷,掀起狂风冲向他面前的大湖!
萧雪被风卷得摔倒,晕头转向爬起来,只见漫天雪白花瓣如龙卷狂舞,大湖浪涛滚滚,上一刻还是如镜的青色湖面,下一刻如被墨汁染透,卷起一片片漆黑的浪花。而他坐在湖中的一叶小舟上,木舟摇摇晃晃,极度不稳。
风似野兽奔流,吹得天地倒悬湖水翻涌,萧雪抱着船杆大叫,几次差点被整个掀进湖里。
好在风很快变得温柔。花瓣如雪纷纷扬扬落下,萧雪惊疑喘息着,被花瓣洒了一身。一枚莲花的花苞飞进他的衣领,他低头掏出来看,花白得剔透,露出一点鲜嫩的花蕊。
湖面落满了花,无数莲花的花瓣顺着水流的方向聚成一条浩浩汤汤的白色丝带,朝远方的山漂流而去。萧雪茫然坐在船上,花瓣从他的小船边旋转着分开、离去,雾落在他的脸上,冰凉的触感。
“这里是哪里?”萧雪喃喃自语。
他试着去拿船桨,一划,小舟便在湖中漫无目的地前行一点。
风停后,雾越来越重。花顺着水流散尽了,漆黑的湖面下,暗流托着小舟起伏。萧雪有点害怕,他放下桨,爬到船头举目四望,辽阔的山川天地之间,风走云散,日月隐去,只有湖水无尽的潮声。
若有一种神奇的感应忽而吸引他的心神,萧雪不受控制地去看那黑色的湖面。就在他看向湖的下一刻,翻涌的大湖忽然静了下来。
一双巨大的金色眼睛在漆黑的湖面下出现。
那一瞬间萧雪的呼吸都停了。舟缓缓滑过大湖,像一只飞鸟掠过湖底那双毫无人类情感的、冰冷的金色双眼。
闹铃骤然大作,萧雪猝不及防卷着被子摔下了床。他挣扎爬起来,窗外天光大亮,手机时间显示上午7:30。
做了个好恐怖的梦!萧雪心有余悸。
早晨的小区很热闹,老头老太们出来吃早买菜,在院子里遛弯聊天。天气很好,院中绿荫茂密,萧雪站在窗边刷牙,深吸一口新鲜的空气。
今天是正式上班的第一天。
他还记得大学室友问过,明明可以选择更好的,为什么要考芙蓉塘这种不入流的小县城。
萧雪没什么朋友,很少有人知道他当初考编制是自己主动选择考芙蓉塘。在室友问出这个问题后,他就后悔告诉室友这件事了,因为室友说的话同样让他很疑惑:他可以选择什么样的“更好”?他是一个什么样的形象活在别人的眼中,他的想法和选择凭什么无缘无故被人质疑?
在他看来,旁的人和事都与他无关。就像芙蓉塘这个独立的小县城看起来与这个高速发展的世界无关的样子。
他只想——
他想做什么来着?他选择来到这个地方……
萧雪都记不大清了。或许是因为自己孤僻,或是为了安稳?他常常感到自己难以融入周围的人群,他虽然自认脾气挺好,但认识他的人似乎都不这么认为。连把他养大的外公外婆,都没有过多么亲近他的时候。
或许有的人,注定就是不被这个世界喜欢的吧。
萧雪骑着车抵达单位门口,正是学生下早自习出来吃饭放风的时间,萧雪还特地多看了几眼,如果崇苏这个时候也出校门来吃早餐,他应该是很容易就能看到的,毕竟崇苏非常显眼。
不过他没看到。单位食堂提供早餐,萧雪找地方停好自行车,滴溜溜跑进单位楼后面的院子里去找食堂。他的饭卡还没办下来,何大哥让他先报自己的名字挂账,到时候卡到了再请他几顿就行。
单位食堂不大,一楼早餐,二楼中餐,萧雪刚进门找阿姨记了账,就听到何大哥的声音:“萧雪!”
萧雪转过头,第一眼看到的是正吃面的崇苏,然后才看到他旁边的何大哥。何海示意他待会儿过来坐,萧雪打了碗肉丝面,端着盘子走过去,看清了崇苏面前的吃食。
一大碗牛肉面,三个鸡蛋,一大碗豆浆,两份厚实的糖饼……萧雪坐在他对面:“这都是你一个人吃的?”
何海笑着说:“这小子饭量大,肯长得很,个头比我还高了。”
何海一米八的健壮身材,崇苏却是比他舅还要高。他吃完面,给自己剥鸡蛋。萧雪好奇问:“崇苏每天在咱们这吃早饭吗?”
何海说:“他算是职工家属,每天也就来吃个早饭。他们学校食堂一到饭点人多,小苏不爱排队。”
崇苏吃一口鸡蛋,脸颊微鼓着,腿都快伸到萧雪座位后面去了。萧雪轻轻一碰他的小腿:还挺不跟他客气的。
崇苏看他一眼,收回腿。
两人面对面坐着吃早餐,快吃完的时候,崇苏忽而问了句。
“昨晚做噩梦了?”
萧雪一愣,望向他。崇苏的目光平静,眼眸黑而清澈。
萧雪说:“我看起来没睡好吗?”
“没有。”崇苏喝下最后一口豆浆,随口道:“就是听说你住的那栋楼以前闹鬼,所以好奇问问。”
萧雪差点头皮发麻要跳起来。一旁何海笑得无奈:“好了,干嘛逗你萧雪哥玩?萧雪,你别听他的,咱们这小县城里太平得很,可不信这些怪力乱神。”
他拍拍崇苏:“吃完就回学校去。”
崇苏无所谓地起身,萧雪给他一个威胁的眼神,崇苏表示收到,走了。
第5章 五
上午何海给萧雪交待工作,萧雪坐在电脑前认真做笔记。另一位之前照顾小孩的阿姨今天也来上班了,活没怎么干,老过来凑热闹。
何海嫌她烦:“瞎晃什么,没看我们忙着呢。”
阿姨叫吴卉,穿着条花裙子,捧杯热茶好奇问萧雪:“萧雪有女朋友没有呀?”
何海一脸又来了的表情。萧雪老实回答:“没有。”
“这么帅!还没有女朋友?”吴卉讲话时神态很夸张,“阿姨给你介绍啊,帅哥不能浪费!”
“谢谢,但我不用……”
“要的要的,阿姨手上有好多女孩子的照片,都漂亮,本地人,家里有房有车,都是独生女,学历本科以上……”
萧雪说不上话。何海给了吴卉一包瓜子,让她一边喝茶嗑瓜子去。萧雪跟着何海学了一上午,没料工作还没正式上手,隔壁办公室就来了几个人,让何海和萧雪摆姿势,拍照,连主任都过来凑热闹,拉着萧雪的手语重心长关照几句他的生活和工作,把萧雪关照得一脸茫然。
那几个人在旁边咔嚓咔嚓拍照,解释:“工会口的宣传任务,不交不行啊。”
“小帅哥会不会写文章?公众号推文会不会做啊?哎哟这些东西真是为难我们这些老家伙……”
“何主任,把你的小徒弟借我们用两天嘛。”
何海:“你们不要乱喊啊,主任就在这坐着呢!我徒弟我才带了半天,你们说借就借的吗?”
大家都在围观萧雪这个全单位的稀有年轻人。“小帅哥找朋友没有?”
“以后就留在芙蓉塘吗?有没有打算买房啊?”
“叔有个外甥女在国外念书……”
吴卉挤进来:“你们不要插队,这孩子是我先看中的!”
单位的叔叔阿姨哥哥姐姐们太热情,萧雪落荒而逃,蹬着自行车就回了宿舍。
他一回宿舍,又想起崇苏说的这栋楼闹鬼,简直不能安生,午觉都睡不好。
午后萧雪一脸困倦地下楼,拖着自行车边打哈欠边出门。太阳把他晒蔫了,这鬼天气,到底为什么这么热。
他在院子门口遇到了居委会的吕阿姨。女人行色匆匆,进来时看见萧雪,“啊”了一声,记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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