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明 - 藏明 第70节
他们在山道上疾驰着,刺骨的寒风刮在身上,像匕首,像刀刃,可身旁又是情人的怀抱,所以唯有忍受下去。
身后是冲天的火光,白日郁郁葱葱的树木夜里却投下鬼魅般的影子,马蹄声催命符一样的响,容炀只牢牢握住他的手,说,没事。
他们拐过一个又一个山道,经过长明宫朱红的大门,直到那匹马长啸一声,倒了下去,他们一同摔下马去,又相携起身,往山顶去。
身后的追兵在某个他们没有留意的时候停下了,大概是在等谁。于是他们得以有时间在长明宫中晃荡一圈。
长明宫还是昔日的样子,只是那些侍从都不知去了何处。他们从贪狼殿走过,从天枢宫走过,看了宁辞常常攀爬的那棵云杉树,甚至在山巅的棋盘前坐下,只是刚刚放下第一颗棋子,便已经有脚步声传来。
“这局棋下不完了。”宁辞道,“也好,免得我又输给你。”
容炀配合地笑笑,转过头,看见了其余六位星君的脸。
“贪狼。”这次没有人动手,但都将法器握在了手中。可比起这一路上的打打杀杀,实在太过平静。杜若恒看着他,“你知道我们上次聚得这么齐整是什么时候么?是你诞世的时候。”
那头苏姚姚和楚晴已经红了眼眶,冯泽脸不正常地白,大概是被伤得太厉害。
“不必说这样多了。”容炀道,握了剑站起身,“动手罢。”
“贪狼!”
“容炀!”
他话一出口,苏姚姚与宁辞便同时唤道。容炀可以不理会苏姚姚,却不能不管宁辞。他回头,却发现宁辞竟然已在他们说话光景站到山巅边上。
“你要做什么?”容炀面色一变,“宁辞,你过来。你说过你会一直陪着我的。”
“当然了。我说过的话一直都作数。我现下......不会再投胎了,不会轮回转世,......这样我便不用去不同的地方,可以一直留在你身边,哪怕你看不见,我也是陪着你的......所以,你同他们回去罢,我也是在的。”宁辞看着容炀的脸,温声说着自欺欺人的话。
可是没有办法了,容炀身上的伤早该痊愈,却还一直流着血。纵然他是七星之首,连续这样多日的打打杀杀,以一敌百,敌千,他也是强弩之末。更遑论,为了压制宁辞体内的魔气,他早已耗费了太多灵力。
今日若战,容炀会是什么结局,宁辞不愿去想,他也不愿容炀真的落到那样的境地。他看见了其余星君,知晓他们总还是护着容炀的,宁辞想自己此刻死了,至少容炀还有回头的余地,那便安心了。
宁辞甚至没有说太多的话,最后笑了一笑。只能到这里了,他看着容炀的脸,心中默默说了句抱歉,转身,坚决地跳下了山巅。
耳畔有风声,一切若在此刻结束,往后三千年大抵都会有不一样的结局......又或者终还是殊途同归,毕竟容炀那样固执。
他冲到崖边握住了宁辞的手,死命将他拉上来的那一刻,看见了宁辞变得猩红的眼......
一切都失控了,夜幕被漫天的魔气覆盖,月亮与星子都看不见了。宁辞体内的魔气,已经不在容炀可以压制的范围,电闪雷鸣,狂风暴作。
天与地似乎都没有了差别,又陷入了盘古开天之前的混沌。一刻不停的厮杀,容炀在兵戈相击间,听见杜若恒的声音,她说了许多话,容炀只听清了一句。
“你们生就不是同路人,你不信天命,所以连累他至今日。你有没有想过,他自己可愿变成这个样子?!”
后面的话,便听不分明了,容炀看着身侧宁辞,他想是我连累他么?原来是自己连累他......浑浑噩噩间,不知过去多久,巨门,禄存.....一个接着一个星君倒下。
远处似乎有轰轰声传来,星君陨落,神山崩塌。
可这终究也不算是死了,星君不会死去,容炀这样清楚这一点——当年他从钰西关回去,在京郊的宅子里,早已尝试过许多方法。
终于,只剩下他和宁辞。成了天魔的宁辞那猩红的眼不知还认不认得出他,但一直没有看他,像是刻意忽视着,就不会伤到他。当所有的阻力都消失之后,容炀看见宁辞抬起了手,山涧翻涌着无数魔气,在下一瞬便要向天幕而去......
天幕像一面镜子,映照出了人界此刻的模样。河海崩腾,岩浆喷发,无数的人如同蝼蚁一样在逃窜。
哭嚎,尖叫,跌跌撞撞地逃命。尚不知事的孩子蜷缩在母亲怀中:“娘,娘.....”
孱弱的妇人无望地看着已经落到眼前的漫天火石,人族要亡了,无处可逃,唯有将孩子的脸埋进怀中,不让他看见那些惨剧......然而预料中的灾难并没有发生,她听见身旁有人发出欢呼,睁开眼睛,月亮又出来了。
他们不知灾难缘何而来,不知灾难缘何而去,但每一个人都在庆幸自己活了下来,看不见堂庭神山上有人死去。
容炀看着手里的天枢剑,千钧一发那一刻,这把为所爱之人而战的剑,也穿透了所爱这人的身体。
那句话不停质问他,他连累宁辞至今日,宁辞自己可想变成这个样子?
宁辞不想的,容炀知道。
要毁天灭地的是天魔,宁辞并不愿意,他......他似乎也不愿意。
容炀从不想做这个星君,他也干了许多当不起这个称谓的事。他那样多次妄图摆脱所谓责任,却终于在天地要倾覆之时,在自己的情爱与整个世道放在一同衡量之时,觉出了自己的渺小。
原来天道轮回真的一直都压在头顶,逼着他去做一个星君,而不是爱侣......
温热的液体从容炀面上滑过,落在宁辞淡青色的衣衫上,变成一小滴褐色的斑点。
“容炀。”宁辞眸色中的猩红渐渐褪去,他伸手去摸容炀的脸,混合着血迹与泪水的脸,安慰他:“没事的,你别哭,一点都不痛......”
容炀有许多话要说,张嘴却发不出声音来。宁辞还是带着一点笑,哪怕明明那样痛,仍是温声对容炀道:“谢谢你这几百年来爱我......也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决定......最后可以睡在你怀里,我很欢喜......我这一生中,想得到的都已经得到了,最后只有一个要求,你答应我......”
容炀一直摇头,但宁辞还是勉力笑着,看着他的眼睛:“你要好好地活下去,人族需要你,我今日扰乱了人界秩序,你要重新恢复......咱们的院子不知还在不在,里面那几棵海棠树,要是被今日的风雨刮倒了,你就重新种上,好不好......”
“不好。”容炀低下头去碰他逐渐冷却的脸,“你不在,我一个人不行的,宁辞,我一个人不行的......我种好了海棠,又该去哪里找你......”
“不用找我啊。”宁辞眼睛一点点阖上了,“我不是说过了么?我会一直陪着你。就算看不见我,我也是陪着你的......”
容炀,他最后说,我爱你......
天亮了,又黑下去,远处的北斗星暗淡得像要消失一般。容炀抱着宁辞的尸身缓缓走出亭子。
一片狼藉的堂庭山上,月光照耀着仿佛没有尽头的山道。一切都结束了,一切都该结束了。
只有容炀,还得继续走下去。
-前尘错·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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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尘错结束了。接下来我们进最后一卷此生安。
第109章
堂庭山的那一战,无论算作天灾还是人祸,所造成的惨烈结局都不会有什么变化。
人世千年建立的秩序几乎毁于一旦,群魔乱舞,妖邪肆虐。
其余星君都陷入了长久的昏迷中,容炀作为始作俑者,和唯一还有能力解决的人,必须也不得不背负起一切。这是他造的孽,应该由他来赎,更何况还有宁辞的嘱托。
容炀一把火烧了长明宫,推翻了山下的神殿,亲手用剑斩断了贪狼星君塑像的头,彻底否决自己星君的身份之后,提着剑踏入了炼狱一样的人间。
那些日子留给容炀唯一的印象是血,自己的,妖邪的,没有来得及救下的百姓的,铺天盖地的红缠绕在他身上,面上,以及一切目所能及之处,以至于多年之后都是他挥之不去的梦魇。但在那些噩梦的最后,他总也还能看到宁辞的脸,他对他微笑着,安慰他说没事的,我陪着你。于是容炀得以安稳地睁开眼,抹去额上的冷汗,继续在那暗无天日的岁月中残喘下去。
所幸最后一切也都还是过去了,尽管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容炀在北斗星的指引下找到了夷玉山下的星灵谷,那里面的七块星灵石,算是星君真身的一部分。他借着星灵谷恢复了其余星君的伤势,再将他们分散在不同的地方,依次用自己的灵力唤醒他们了,并修改了他们的记忆,最后只剩下禄存,他伤得最重,恢复之后也迟迟醒不过来。
不过那时崩塌了千百年的人界秩序已经重新开始建立,一切都恢复在了可控制的范围内。容炀将禄存留在距离常右遗迹不远的一处隐秘山谷里,用灵力继续调养着,然后自己回到了早已封印的堂庭山。
堂庭山上什么都没有了,除了宁辞在无数个轮回中的尸骨。容炀把它们放在后山的山洞里,自己也呆在里面陪着,他甚至把宁辞第一世仅存的那块前臂尺骨刻成了一只笛子,吹起的时候,他好像可以听见宁辞的声音。
原本到这一步,容炀以为一切都结束了。然而他的生命那样长,哪里会有真的句点,不过是短暂的休止符。
忘了具体是哪一日,白昼或是夜晚。永明灯引到了一块魂魄碎片,容炀几乎一眼认出来,那是属于宁辞的。当日宁辞所说的一直留在他身边,毫无疑问是一句彼此安慰的谎话,他入了魔,又被天枢剑刺中,魂魄究竟还存不存在谁都不知道。
不过那一天,容炀知道了。原来还存在着,只是碎了。同时他也知道了,曾经被永明灯留过的魂魄,哪怕碎了,也依然可以被永明灯吸引到。
在结局既定的情况下,再去回忆当时是否犹豫过实在没有意义。
容炀又一次下山,踏遍山山水水去寻找宁辞的魂魄碎片,这仿佛回到了过去的某几百年里,但一切又是那么不同。那时的寻找是为了相遇,而这一次,容炀只是想救回他,让宁辞安稳地度过一世,这是他欠他的,他想还给他。
为此容炀做了更多的准备,在寻找魂魄碎片的同时也开始寻找龙脉——尽管他那么希望它们用不上,希望被救回来的宁辞已经摆脱了天魔。
又是千载的光阴,最后一块碎片容炀找了许多年,直到在自己的发丝间发现了它。原来宁辞真的陪着他,只是容炀要送他离开了。
永明灯将所有的碎片重新拼凑成形,再加上容炀周身大半灵力,总算将宁辞硬塞进了轮回中。1
宁辞降生的时候,容炀隔着医院的墙壁看他,为他取下名字。当时他想,这就是他们最后一面。杜若恒说得对,是他拖累了宁辞,所以不应该继续出现在他的生命中。
容炀只是托舒赫守着宁辞,不要让他受伤,不要让他出事,只要他平安地度过这一辈子就好了。
但天道总是弄人的,事与愿违才是容炀漫长一生的基调。
宁辞长到十八岁那一年,魔气毫无征兆地再次出现在他体内。容炀在后山的洞穴中静静睁开眼,赶在杜若恒察觉之前,到了枫江。
容炀不知该怎样说自己的心情,几千年了,起起落落经历太多,已经很难再有所谓失望了。他想自己可能是有一两分窃喜的,尽管那不应该,也不光彩,不过他总算可以凭借压制魔气为理由,与自己妥协,留在宁辞身边。
容炀借了钟家的身份,成了宁辞的邻居。那日与钟雯一道去他家,宁辞在灯下抬起头,问他,“你下棋吗?”
容炀又想起了他们在堂庭山上没下完的那局棋。他最后还是坐下来,陪宁辞下了一整晚。同时也在心里对自己说,已经够了,不要再求更多,其余时候,还是离他远一些的好。
可容炀总是贪心的,压抑半个月之后,他还是敲开了宁辞家的门。自那之后,他日日都陪着宁辞,也在不知不觉中纵容朋友的关系变质,以至于终于有一天在书桌下看见了宁辞的情书。
不过,他还没来得及考虑要怎么处理,另一件几乎快要被忽略的事也在同一时间追到了眼前,禄存醒了——这当然不是什么糟糕的事,麻烦在于,容炀发现自己无法更改他的记忆,尽管后来他找到了原因,不过当时,容炀只有一个选择,强制封印禄存。
彼时禄存刚醒,灵力算是充盈,而容炀送宁辞入轮回时消耗了太多灵力,这几年为了压制魔气又继续损耗着,在封印禄存之后,他也到了强弩之末。但出了这样的事,容炀也不敢再把禄存单独留在山谷,于是只略歇了一歇,便决定将他送到妖族去,由舒赫看管起来。
去妖族的路上,容炀一直在想,接下来该怎么办。宁辞的魔气下一次发作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他不确定以自己现在的状态是否能够再压下去,或许去星灵谷会好些,那里可以将灵力维持地更久,但星灵谷现在已经在民研局手中,龙脉也还没有找齐......这简直像个解不开的死局,不过当他见到舒赫之后,容炀忽然想到自己曾在妖族听说过的一桩事,两百年前,有只狼妖为了救历天劫的配偶,剖了自己一半的丹......2
容炀无比冷静地分析着:宁辞体内有魔气,自己若是分半颗丹给他,他是受得住的。这半颗丹可以压制天魔的时间应当会比渡灵力更长,甚至可以让宁辞呈现出灵力来。这样他可以冒充自己的身份,去到民研局从而进入星灵谷。
容炀明白这不是万全之策,毕竟没有一个星君剖过丹,后果无人知晓,但弊端都在他身上,对宁辞来说只有利。那便可以一试。
容炀回到枫江的时候,宁辞还睡着,他坐在藤椅上看他的脸。直到宁辞睁开眼,拥着被子坐起来,瞥了他一眼道:“你看见了?”
他在说那封信,容炀知道。于是他点点头:“嗯。”
他静静看着宁辞,丹已经在体内剖开了,痛得他几乎没有办法说话,其实也不大听得清宁辞在说什么。他只是看见宁辞面上浮现出失望的神色,他几乎不忍起来,于是他强撑着站起来,扶住宁辞的后颈吻了他,也将自己的半颗丹,在那一吻中渡了过去。
宁辞晕晕乎乎,却又满怀欢喜地问他,说你答应我了是吧?
我答应你了,我早就答应你了。容炀在心里这样想,面上竭力维持着平静神色,说你睡一会儿吧。然后偷偷捏了一个诀,哄宁辞睡了过去。
他坐在一旁,看宁辞睡梦中皱起眉头,然后逐渐有灵力呈现出来。容炀安心下来,出门告辞。
这一走,便是四年,他在重重山峦之外的堂庭,偶尔从飞回的纸鹤那里得到关于宁辞的只言片语。知晓他过得还安稳,哪怕自己一直没有从剖丹之后恢复过来,倒也觉得值得了。
直到半年前,宁辞无故昏迷的消息传来,容炀知道那半颗丹,只怕压不住了,他得回枫江去。
在钟家的周旋下,他以新来顾问的身份在机场见到了来接他的苏姚姚。故人还是昔年的样子,娇俏活波。
“博物馆那边临时有点事,我现在得过去一趟。”苏姚姚在车上打了个电话,对他说,“要不容顾问你直接和我一块儿过去吧,刚好我们副局长也在那儿,你们可以见一见。”
容炀颔首,说好。
那个博物馆还萦绕着一丝没有散尽的魔气,这段时日各地魔气都逐渐凝固,与宁辞体内快要压不住的天魔,只怕有脱不开的关系。
容炀站在警戒线外等他们出来,一面想,龙脉快要找齐了,一切还有回旋的余地,若是还不行,自己便把剩下的那半颗丹也给宁辞。
没了丹以后,会不会死?以前怎么没想到这一点,从钰西关回去之后一开始也试过那么多寻死的办法,居然忘了内丹......要是当时想到了,成功了,也许就没有后面这些事......
他这样胡思乱想着,听到了身后的脚步声,听到苏姚姚叫他:“容顾问。”
容炀回过头去,看见了宁辞的脸,看见他手里的铜钱滚落在他脚边。容炀捡起来,走过去,将铜钱放回宁辞的手心,压下心头一切情绪,只是微笑着对他说一句:“你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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