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城—达鲁非篇 - 工程图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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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一章工程图纸
    早餐很快在狱警粗暴的催促下草草收场,犯人们收拾好自己的盘子后,便按例在出口处排好队站着。如果不是嘴里还残留着粗麦面包烘焙过后的一丝香味,俊流根本不觉得刚刚吃过东西,它们被嚼碎后吞下肚,就像凭空消失了似的,没能增添任何满足感。在这个监狱里,饥饿是每个人最为忠诚的老友,从早到晚如影随形,不放过任何一个抢夺你注意力的机会。拼命干活一整天积攒下的工分,只不过勉强换来一点像样的加餐,而一旦因病痛而耽误劳作,便意味着连最低生存保障也受到威胁。因此,在普通人眼中微不足道的食物接济,于墨纪拉的犯人来说已是很大一笔人情债。
    当从事建造工作的三十多个犯人被领到活动场上时,天也只不过刚亮而已,温度正处于一天之中最低的时候,而效率可观的劳作也就集中在了这几个小时里。俊流很快发现之前一起吃饭的斑点也加入了这个队伍,视线互相交接的时候,对方向他露出了一个没心没肺的笑容。
    “跟屁虫,走到哪儿追到哪儿。”麻古不耐烦地皱起了眉头。
    “看得出来他很喜欢你。”
    “你知道什么?”他接着冷哼了一声。
    场边朽坏的隔墙已经被彻底打掉,渣滓和废料集中堆放在空地上等待被清运。从今天开始他们要着手建造一道坚固的新隔墙,包括转角处一座加建的哨塔,如果过程顺利并且质量过关,这些犯人们组成的工程队将继续被沿用,为墨纪拉进行更多项目的扩建。
    运动场一端刚刚开进几辆大型运输车,上面装着小山般的水泥袋,沙子,鹅卵石块,钢筋和木质的板材。离他们较近的地方还停着一辆水泥搅拌机。为了保证起码的效率,这大概是监狱方不得不出钱租来的唯一器械。而由于犯人有机会接触到这些原材料,可能会导致意料之外的风险,工地上的狱警数量也翻了倍。
    他们在监工没完没了的呵斥下开始搬运建材,小跑着把一袋袋水泥和石灰扛在肩上,送到指定的位置堆放整齐。重达十多公斤的负荷压得人喘不过气来,而不一会儿,双手和脖子裸露的皮肤,就被残留在编织袋外的石灰灼烧得红肿发痒。
    肩膀上的负重随着急促的步伐上下颠簸,俊流的胸口逐渐传来久违的阵痛,之前由于肋骨骨折造成的伤害还留着病根。他忍不住放慢脚步,想要将水泥袋换到另外一边肩膀,谁知刚刚站定,一记警棍便敲击在后背上,冲击从胸膛一直震到后脑,俊流踉跄了几步,好不容易才坚持住没有摔倒。
    “别偷懒!蠢猪!快些跑!”一个监工挥舞着手里的棒子,耀武扬威地咆哮着,看到他迟钝的动作,紧接着又抽了两棍在他的侧腰和大腿上。
    俊流痛得眼前发黑,但他仍咬紧牙关,不顾肉体发出的哀鸣便迈开步子。若是不赶紧离开的话,他知道这个残忍的家伙会对他施以更多暴力。
    勉强从那个男人的视线里逃走后,俊流已经是冷汗连连,呼吸严重紊乱。全身的力气就像水流一样源源不断地被抽离,很快便见了底。远处还剩下大量的水泥和石灰等待安置,正当他不知道怎么撑过下一趟的时候,有人在后面拍了拍他的肩膀。
    “把你的给我,快点。”赶上来的麻古小声地命令到,已经托着满满一袋石灰的他不由分说,便又接过俊流的那一份,利索地扛在另一侧肩膀上,“你折回去再拿一袋,然后跑到这里就把那袋交给我,我速度比你快,可以一次搬运两袋,这样的话你就只用走一小半路了。”
    “你能行么?”俊流抹掉了额头上的汗珠,松了口气。这一次,面对果断地替他阻挡了痛苦蔓延的人,他发自内心地升起感激。天知道有多少日子,他都是打碎牙齿和血吞,独自和整个世界进行着卓绝的苦战,连唯一一份魂牵梦绕的爱也远隔千里,像散发光环的虚幻神像,早已触摸不到切实的体温。
    “你小看我。”麻古满不在乎地仰着头,故意直直地望了一眼不远处虎视眈眈的监工。不知是否因为阳光的反射角度,他的眼眸多了一层神采。
    接下来的配合让俊流轻松了不少,准备工作很快结束了,犯人们被重新集合起来。一个发鬓已经斑白的中年男子随即出现在他们视线里,他穿着和犯人们迥然不同的便服,手里拿着卷尺、粉笔、图纸和一袋不知名的工具,并自在地和狱警聊着天,据说这是特意从夹层区请来的一名工匠——早在人们的记忆最初,中心区的人就已完全丧失了受教育的权利,因此从墨纪拉偌大的监狱里,找不出一个在十六岁之后还读过书的人,更别提懂什么工程类知识了。
    在工匠的指导下,他们挖好了一条笔直的地基坑,平整好了土地,放好水平线和尺寸线之后,便分成几组开始配置和绑扎钢筋。此时已经临近中午,湿热的温度让人头脑发晕,几小时之前吃的干粮早已哄骗不住肚子,饥饿感一到钟点便更加变本加厉地袭上,工程进度出奇地缓慢,注意力不集中导致的错误频繁出现。而对于这些胜任体力劳动的男性犯人来说,巧妙的技术活儿反而要了他们的老命。这位上了年纪的工匠来来回回教了几次,累得呲牙裂嘴,不合格率仍然居高不下,狱警们愤怒的打骂只会让情况变得更糟。
    而这个过程中,却惟独出现了一个例外。麻古终于发现之前嘲讽俊流的论断有点为时过早。他的理解力非同寻常,是唯一一个在糟老头的第一遍教学之后,就没在实际操作中出过错的人。虽然速度不快,但每一个节点的绑扎和整体结构的塑形,都做得堪称完美。
    “先把将竖筋与基础伸出的搭接筋绑好,按照他刚刚所说的数量,用粉笔在竖筋上画好水平筋分档标记,尽量保持每部分均等,然后在下部及齐胸处绑两根横筋定位,再按照他的要求,在横筋上画好水平分档标志,接着绑其余钢筋……”
    俊流游刃有余地转动手里的钩子,将铁丝缠成整洁牢固的梅花状,粗糙生硬的钢筋就像受到了艺术品般的待遇,被逐渐接合成整体。他同时向身边两个束手无策的学工复述着整个操作过程,这接二连三的步骤,就像一幅清晰流畅,泾渭分明的图案般,在他脑海里固化成一种不会被打乱的逻辑。
    “给我说老实话,你以前是不是做过这种活儿?”麻古盘腿坐在地上,正拿着钢筋钩子百无聊赖地把玩着。自从他被铁丝扎了几次后,他便压根不想搞清楚这工具的奇妙用处,只是不耐烦地抓了抓脑袋,扭结的眉间塞满费解,“光是听你讲一遍我头就痛得要死!”
    站在对面的斑点那一张茫然的脸这才像是回过神来,“太厉害了,我只有在偷看黄色图片的时候,能一次就记住这么多细节。”
    “并不是你们想得那么复杂。”俊流捡起身边的一段铁丝,继续着手里的工作,动作看上去已十分轻车熟路。对于有天赋眷顾的宠儿来说,为何有的人会难以习得这样基础的技术,他是无法体会的。“这工作大多是机械重复而已,只要搞清楚了原理和方法,很快就能上手了。”
    “我觉得背水泥上手还比较快。”头顶传来自暴自弃的叹气声。
    “你去休息吧,反正监工也管不着你,”俊流笑着望向他。这么快便找到了用武之地,还能帮上这男人的忙,让他感到心情舒畅,“剩下的交给我就行了。”
    由于他的帮助,小组的进度明显超前。这处小小的奇迹率先屹立在周围粗制滥造的次品里,自然不会逃过有心者的眼睛。当俊流发现那个年长的工匠已经站在身后有好一阵子时,对方也适时和他搭起了讪。
    “你……认识字么?”他上前一步,扶了扶脸上已经有点变形的镜架,将手里的东西递到俊流面前,态度还算和蔼,“看不看得懂这个图纸?”
    俊流连忙放下手里的工具,站了起来。他大概浏览了一下前面的几页,除了某些专业的符号之外,墙体的构造和建造流程都不难理解。“我想没什么问题,”他肯定地点点头。
    “太好了,我正打算找一个助手,帮我来教教他们怎么弄这玩意儿,顺便检查下完成质量,我一个人实在顾不过来。”工匠像是找到救星般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作为生活在夹层区里操行清白的良民,就算有狱警在现场壮胆,但要和中心区臭名远播的一众囚犯打交道,想必也是心有余悸的。他或许已经小心翼翼地观察了俊流许久,才确认这位最合适的人选。
    “我可以和狱警商量,让他们将你的工分记为双倍的,怎样?”他似乎还唯恐这位年轻人的拒绝,慷慨地开出了条件。
    这着实是喜出望外的邀请,俊流爽快接下了这份体面的差事。之后他便连这机械重复的技术活儿也不用干了,只是按照工匠的吩咐,依次巡查犯人们的劳动成果,并给出一些必要的指导。他得以享受自由走动和交谈的权利,身心都获得了进一步的解放。面对愚钝和暴躁的犯人,俊流不再心存芥蒂,反而乐此不疲地传授自己所掌握的简单知识。这里每个人的履历都染满肮脏发臭的污点,没人在乎他的那一份,没人有资格歧视罪过。不管是否被迫,他们倾听他,试图理解他,或许在一段日子以后,还会彼此产生认同感。比起像机器一样做苦力的苍白过程,这更像是一份人性化的工作。在他内心被摧毁殆尽的尊严,也正被着手重建。
    “出头了啊,没准用不了多久,我就得托你关照了。”看到俊流踩着轻快的步伐从他面前走过,麻古便饶有兴致地揶揄起来。
    “那你可要好好收买我,比如今天的午餐什么的。”俊流转过头,扬起的眉梢甚至流露出一丝得意。若此刻有熟悉王子昔日模样的人在场,恐怕会无比怀念这本应属于他的风采。
    “贱货,屁股还没擦干净,就先操起官腔了。”麻古竖起中指,咧开嘴骂了一句。
    从那天开始,工程质量得到了有效的改善。俊流为了保住这难得的机会,不遗余力地倾注着精力。在往事都随同那位王子的躯壳,碾灭成了应被埋葬的骨灰后,这是他重新站起来的第一步,对于任何简单步骤的专注,就像为微弱的生命力添加了源源不断的燃料,使他散发出与众不同的光芒。
    负责技术指导的工匠就像无意中撞到了宝一般,不但完全消除了对这个犯人的顾虑,信任感也开始倍增。俊流的言谈举止和周围犯人的反差,强烈到令人产生错觉,让人觉得他不应是乌烟瘴气的监狱里的组成部分。这个不知来自何方,又不知为何沦落至此地的青年,他那掩盖不住的理性气质,几乎投射出一整个自由开化的文明。达鲁非这片土地上的人自出生起便从未见过,却不知为何从本能中凭生惦念。
    若不是夹层区还需要担负国家营生的廉价劳动力,恐怕自己也会和这些罪犯一样,除了像丛林中的野兽般求生外,没有任何机会习得一技之长吧?抱着一种惺惺相惜的心态,他友好地和俊流打着交道,并定时给他休息的机会,在狱警不注意的时候会分他几口水喝。后来,工匠更索性将手里一本施工图纸的副本交与了这得力的后辈。
    “很多技术细节,你应该一看就明白了,省得跑来跑去地请示我。”他说完又不忘叮嘱到,“但你千万要好好保管,每次收队的时候都必须完好无损地还给我,万一弄丢麻烦就大了。”
    俊流笃定地答应后便接了过来,随手将卷成一团的图纸打开来。然而很快,在纷繁的构造和说明中,其中一页尤其吸引了他的注意,令他手指的翻动停滞了片刻。
    这是一张墨纪拉监狱的平面图,图上除了准确地绘制着新建建筑物的位置和外观尺寸外,活动场,仓库,工厂,办公楼,牢房以及各个设施都得到了全景式的记录,连道路,高压电墙以及出入口都巨细无遗。原来为了这一轮的监狱扩建工程,工匠已经根据官方提供的资料,设计了详细的计划和方案,正等着按部就班地实施。
    这还是俊流第一次真正看到墨纪拉的全貌。他面不改色地合上了图纸,将它卷起来紧紧握在手里,就像什么都没发现一样继续工作。
    还以为我这种人早就已经被神所抛弃了呢,俊流不禁自嘲地想,干嘛突然这个时候开始响应我的期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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