诚实病 - CH2. 雨越大
ch2.雨越大
合唱的团练在几经协商之后,被固定在星期六的晚上。把乐谱拿在手上的感觉对于大部分的人来说都相当不真实,那是他们记忆底层的东西。也还好彷彿越是童年的记忆就越深刻,刻在骨头里一般,当年那些五线谱对于国小参加过省赛合唱的他们来说,并非难以熟悉。
练习的曲目是红遍台湾街头巷尾的台语老歌,「一隻小雨伞」。据说这是林老师最爱的曲子之一,听起来也相当亲切,于是大家在表决之后选定了这一首歌。
歷经三週的练习之后,大家手上「一隻小雨伞」的乐谱除了越来越破烂之外,还东一块西一块的充斥着用笔圈起来的某几个小节。
这一天各部分别练习过之后,大伙终于觉得音准或许已经足够,决定开始将各个音部组合起来。
伴奏的琴声里,高音部、中音部唱出轻快的啦啦啦,低音部以及超低音部则是用嘟嘟声在背景里阐述轻盈的跳跃感,彷彿下雨的时候雨滴落在积水里,绵延不绝的涟漪一般一点一点的扩散。聚集在一起开口的男人们甚至在自己没有注意的情况下,随着节拍而左右晃动着身体,彷彿正在歷经一场小雨。
中高音部在正确的拍点上唱出了歌词,「咱二人,做阵拿着一支小雨伞,雨越大,我来照顾你你来照顾我……」
阿飞叫了停,修正了各部之间抢拍的问题,也顺势提出了中高音三人在合音时开始走音的地方。
这时音乐教室的纱门被用力的打开了。所有的人都停了下来。
「抱歉,我迟到了。」钟昀翰带着一头湿漉漉的发走进来,眼镜上的点点雨跡让他显得狼狈不堪。他整件纯白短袖衬衫几乎已经几近透明,仍有些许水珠不住向下滴落。
显然的,外面临时下雨了。
钟昀翰没有多做解释,而刚刚代替伴奏的婉瑜──音乐老师的女儿,也是预备的第二伴奏──立刻从钢琴座椅上起来,让出了那个位子。
丁浩潍看见钟昀翰脱下眼镜甩了甩,并且尝试用接近湿透而黏在身上的衬衫擦拭……是白痴吗?他腹诽,随即他看见善解人意的女性递出了卫生纸。
他发现身旁的阿飞似乎动了动唇,但终究什么也没出口。
「谢谢。」钟昀翰接过。
丁浩潍看到钟昀翰迅速的戴上眼镜,坐上座椅,手指反射性的摆放在白键与黑键之间,而后转向他们的脸上竟然带点笑意,连语调都透着轻盈,「我们来吗?」
那么短的几个字在几秒之内,带动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钟昀翰的头发又滴了一滴水,在那滴水珠落在他的手背前,那双手的指尖已经带出如雨的音阶。
而他们练习的「一隻小雨伞」就在滴答之间一次又一次旋转。
很快的团练在钟昀翰来到之后的十五分鐘结束了。不是练习时间太短,而是他来得太晚。
但是这并不影响团练进度。一定会有个预备的伴奏,这是当初便已经决定的事。他们预计要这首曲子总计要练差不多三个月,现在还剩两个多月,每次一小时,一共九週。
散场的时候仍然在下雨,绵绵细雨。大部分的人在音乐教室的门锁起来之后就已经离开,或是走,或是跑,在雨势中一哄而散。
设在墙壁上的太阳能自动照明灯感应到人影,所以教室门口斜射的灯光并没有熄灭,暂时勉强的打亮了足下之地。
丁浩潍举步前注意到钟昀翰仍然站在音乐教室外的屋簷下,只是看着眼前的降雨。
夜里的视线不佳,从这里看出去的视野是几株当年就在的老树,在雨中把枝叶抖的沙沙作响,落下的树叶毫无规则的散佈,黏附在国小学生总是爬上爬下的盪鞦韆跟水泥大象上。另外一隻丁浩潍印象中的水泥骆驼很显然已经被拆掉了。
现在是晚上,不然丁浩潍真想去五六年级的教室前面看一看,那个沙坑还在不在。当年他与好朋友最喜欢玩的就是沙坑。
丁浩潍从童年的回忆中回到现实,他把视线调转,放在站在自己隔壁的男人身上。
但很明显的钟昀翰并没有要理会他的意思。所以他先开了口。
「你在等什么?总不会是等雨停。因为你已经湿透了。」
钟昀翰终于开口:「是很湿。」
「……多湿?」
「内裤湿了。」
为这意料之外的诚实,丁浩潍瞬间大笑出来,顺便趁机视姦了一下因为湿透的臀部,在光影的作用下显得还算挺翘,「嗯,很明显你爱穿三角的。」
钟昀翰因为突如其来的笑声从雨中清醒过来,脸上因为些微恼怒与羞耻而泛出赤红,「我今天说的太多了。」
「可不是吗?你过去团练每一次说话的次数,一隻手的指头都数的完。」
「我不是需要说话的人。阿飞才是。」
阿飞是唯一的高音部,也很自然的成为了合唱团的负责人。在合唱与行政上都是。
丁浩潍很随意的将话题接下去,「我们现在练得怎样?」
按照丁浩潍的原话应该是:这群乌合之眾凑出了什么你说来听听。他硬生生的作出了修饰,真是有礼貌。他给自己一百分。
钟昀翰顿了一下,「算不错。」
「得了,」丁浩潍缓下刚刚大笑的唇,转成微妙的弧度,「你可以说实话。」
刚刚淅沥的雨突然转大,趴趴的响,打在脸上都会痛的程度。
「我一向都只说实话。认识我的人都知道。」鐘昀翰说。
雨声变得太大了,丁浩潍不得不靠近对方一步才能听得清楚。
钟昀翰扬眉,半分不退让的原地单手插腰,踱了下他进水的皮鞋,「一个十八年后靠着电话组起来的临时男声合唱团,扣掉婉瑜,剩下六个人还要那么刚好能够分散在每一个声部,在一个月之内能够找回五成的音准,第一次合音勉强协调,拍子正确,曲子也能进行到四分之一,算不错了。这就是实话。」说到最末,过大的雨因为斜吹的风,开始溅到两人身上。
对话里刚燃的火药味瞬间就被这样的雨浇熄了。
丁浩潍望向雨中,将一隻手的手掌向上伸出屋簷,任由大雨敲打,「这么大的雨,别说是等雨停了,大概再晚一点,连淹水都有可能。」
丁浩潍转头,看见钟昀翰学着他,伸出了一隻手接着雨水,再他又开口之前,跨足走向了雨里。
没有任何向人道别的意味。
丁浩潍不服气的追上去,发现小学的碎石道早已经积水,路旁的排水系统不只无法导流,还不断的逆向冒出黄色的混浊泥水来。
两个人越往前走,只见积水越来越深,从刚刚的脚踝一直漫上小腿。
「这怎么可……」依旧斗大的雨水打入嘴里,丁浩潍连一句话都说不完整。
音乐教室的感应灯一瞬间灭了,黑暗瞬间来袭,看着在雨夜中渐渐模糊,突然颤了一下的背影,丁浩潍大叫起来:「喂!钟……」
钟昀翰在步伐里猛然的失衡,仰天向后跌了下去。
这种跌法把后脑打出一个洞都有可能,丁浩潍几个箭步上前及时接到了人,双手牢牢的攥在对方的腰上。
而钟昀翰就这样重重撞在后面来人的胸膛上。
在意外中前胸贴着后背的亲密程度,足以让两个成年的男性肢体僵硬,有好几秒鐘两个人都没有半分动弹。
钟昀翰先是吃惊,接着他慌张,「抱、抱歉,我……」他随即想要站直自己,显然的并没有成功。他的左脚不听使唤,迟迟的让他无法移动。
丁浩潍一隻手还扶着对方的腰,下一刻弯身将手伸进无法视物的污浊黄流中,头也不回的说:「把鞋脱了。卡住了。」还顺手拉松了对方皮鞋的鞋带。
脱离了窘境,两人之前没有多馀的话,向前走到小学的校门口时,丁浩潍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依照现在高度到小腿的积水,他的车因为停在附近地势较高的付费停车格内,还算是安全,但是他过来时惯开的那条桥几乎已经被水覆盖到了桥面,显然任何珍惜生命的生物,都不该在此时动一点点想要过去的念头。
「无家可归,露宿街头……」丁浩潍看着眼前的黄色汪洋,红绿灯已经故障了完全没有讯号,无畏天候的在街头直挺挺的佇立,却毫无用武之地,「……这附近有哪里可以待的地方?」
「路边公车亭有屋顶。」
「卧槽……」
「警察局。」钟昀翰乾脆明瞭。
「……你行行好,指个方向随便介绍一家给我,网咖什么的,看在我曾经帮你脱了一隻鞋的份上?」
「……」钟昀翰看到投射到到他眼里的目光,而后闭眼的瞬间他用手指抓乱了早已溃不成型的瀏海。
「我家。步行十分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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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浩潍打量着这个位在四楼的公寓住所。一般人进门之后就是客厅,但很明显这个客厅被一张黑色平台钢琴所佔据,而且足足吃掉了三分之二的空间。纯白的墙面强调了纯黑钢琴的存在感。客厅外面是阳台,在倚靠阳台的一个墙角,摆着吋数不大的液晶电视,电视旁边是一套音响,不小的音箱反而佔据了整张电视柜四分之三的位置。剩馀的能用的空隙则是填满了一排cd。
整个空间里还有一张只能容下两人的草绿色沙发,和一张椭圆形的小型和室桌。
显然是一个独居男人的家。
钟昀翰丢了一套衣裤与浴巾给对方之后,只说了一句请自便,就自己佔据了走廊上的浴室洗澡。
丁浩潍很自然的因为职业病走去了厨房,对于用惯了营业的用的各类厨具的他来说,这个厨房显然相当狭窄,而且太过乾净。同样他觉得不成比例的小的地方,还有放床的那个房间。简单的说,一房一厨一卫浴,空间上能有一丝丝馀裕的可能性,通通都奉献给了那个客厅。
他站到阳台看着那个隔几条街之外依旧未退的积水,深深的庆幸自己今天还能有个地方住。
丁浩潍换上了衣服与宽松的短裤,事实上两人身高几乎等高,身材也相似,只是丁浩潍略壮了一点,所以钟昀翰的衣服穿在丁浩潍身上算是相当合身。
丁浩潍坐回了那张沙发上。
用过浴室的人站到丁浩潍面前,用眼神示意,丁浩潍从善如流,他回到客厅的时候,看见钟昀翰坐在那台钢琴前,手指间流洩出琴音。
丁浩潍窝在沙发,静静的等声音安静下来。
弹罢的人坐在钢琴前,面前没有一张谱,所以镜面上唯一能映出的就是演奏者的脸。而静止下来的手指还停在最后一个键的位置,彷彿还在回味那些音符。
「下雨的时候,我就会想要弹它……」钟昀翰彷彿自言自语的。
「你喜欢下雨?」
钟昀翰在这一瞬间好像清醒过来,带着一点讶异,转头看向丁浩潍,「你知道?」
「我看见你在摸雨……」丁浩潍抱着自动出现在沙发上的小抱枕,顺便用脚撑开小毯子,「还有你今天的伴奏。」特别不一样。但他不会说,他的生命里没有那些那么高明的词。
「我喜欢下雨。还有雨打在东西上的声音,像是车上、窗上、铁皮屋、木头的沿廊……」
如果钟昀翰在车里,丁浩潍完全能够想像他伸出手指反覆描摹,抚摸着车窗上打花而后滑落的雨珠。
「不会吵到邻居吗?这个时间。」丁浩潍指了指墙上的鐘,指针是十一点半。
「这栋公寓住的都是音乐系学生,或是靠这行吃饭的人。我们有不成文约定,最晚的底线是晚上十二点。」
「我懂了,你们这些人一定得住在一起,因为一般人受不了。」光是想一下每天自己打电动在砍砍杀杀的时候有人在附近乱吵,他一定受不了。丁浩潍倒向沙发的一侧。
他才刚躺下,楼下的杀猪声相当即时的像是鬼魂一样透过墙壁,穿了上来。声音并非想像中大,但确确实实的存在。
「楼下是拉小提琴的。」钟昀翰说。
「那二楼?」
「单簧管。」
「一楼?」
「大提琴。」
「你们或许该交个朋友,说不定能组一个管弦乐团。」
「我不认识他们。都是用听的。应该多半都是大学生。」
就在这个时候,小提琴的练习无预警倏然中断,拉弦的尖锐音传到丁浩潍的耳里,「老天,这种房子我死都不要住。」
「呵,」钟昀翰笑,「其实这样的房子还满抢手的。屋主一家都是这个领域的人,只是各自嫁到了别的地方去。每层楼都是独立的吸音建材、气密门、双层气密窗,租屋附钢琴,而且是平台钢琴。这些条件不是哪里都遇得到。」钟昀翰说着说着,眼光落回了他的钢琴。他起身,拿起了拭琴布擦拭着刚刚在琴键上留下的指纹。
或许音乐家都会钟爱他们的乐器,就像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一样。儘管那是屋主的,租来的钢琴。丁浩潍看着对方凝视着钢琴每一吋的模样,问题脱口而出。
「我听说你很会弹钢琴。」至于他为什么说听说,因为他的确是听人说的。
「或许是。」
「你……」为什么不唱声乐?但是话到了嘴边,丁浩潍突然改了说词:「……刚刚弹的是什么?」
「翻成中文的话……」钟昀翰花了一些时间颇认真的想,「……第一号吉诺佩第组曲。晚安。」
钟昀翰将钢琴旁一罐未开的矿泉水放到沙发旁的桌上,而后关上了客厅的灯。
躺在沙发上,丁浩潍静静闭上眼睛,但是在黑暗里,都彷彿还能听见钢琴的声音,还有那一句钟昀翰在雨中对他说的话。
他说,我说得太多了。钟昀翰是这么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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